目前来看,武侠领域真把人物刻划得好的只有金古温三位大师,不妨拿其中最为经典的人物岳不群来探讨一下关于人物复杂性的刻划:
一、岳不群人称“君子剑”,这是一个很好的设计定位。人人皆名其君子,可见君子是“表”,那“里”呢?众所周知:伪君子。伪君子其实也可算君子的一种,一个人是好是坏本就是看他在世人眼里的行为,而不是看他心里想什么。只要一个人行为上不干坏事,他心里多邪恶都不要紧。人本来就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是好是坏就看心里谁压得住谁、会在行动上把谁给表现出来。岳不群作为所有武侠小说中的伪君子杰出代表,其地位如此重要,难道仅靠“伪君子”三个字就能把这个人说完道尽了?当然不。
首先这人嘴里满口仁义道德,外表道貌岸然,甚至仙风道骨使人情不禁心生景仰,即使是天生对头或有逆反心理者也只能武功上打败于他,而不能在道理上反驳于他,即使不愿听道德文章的也会觉其所言甚是。这是为何?试看他在金盆洗手大会对刘正风所言:“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里许多英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赶来,满腔诚意的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罢?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
瞧这话说得水平之高:
摆明门派立场,岳不群可是与魔教界线分明,你嵩山派将来可不能像今天对付衡山一样以此作为攻击我华山派依据;
摆明朋友立场,明知刘正风不可能背弃朋友,还要假装自己愿意出手代劳,显得仁至义尽,不失在场众位明智者甚至刘正风本人的好感;
摆明个人人格立场,我不帮你刘正风说话不是我畏惧胆怯怕了嵩山,而是站在理上我确实觉你错了才不帮你,这样才不致其他武林中人小觑于我,并且听了我的道理一起疏远于你,同时抽身事外免祸上身。
再看其在五岳并派大会所言:“我华山创派二百余年,中间曾有气宗、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都知道的。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寒而栗……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的宗派门户,分不如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固然各家各派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派别,那是谈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尽可不同,却大可和和气气。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心血性命,都耗费于无谓的意气之争。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的纷歧大有祸害,为甚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在下大惑不解,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此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生死祸福,在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在下潜心思索,发觉其中道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的差别。历来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个门户都有数十年乃至千百年的传承,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适才言道,其间差别,在于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决无不成之理……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不必计较。所谓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是种树,让后人得享清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于大成,若说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已颇有足观……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无法办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择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尽量合并,则十年八年之内,门户宗派便可减少一大半。咱们五岳剑派合成五岳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举。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张大己力,以与各家门派争雄斗胜,那么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风波,于我五岳派固然未必有甚么好处,于江湖同道更是祸多于福。因此并派的宗旨,必须着眼于‘息争解纷’四字之上。在下推测同道友好的心情,以为我五派合并之后,于别派或有不利,此点诸位大可放心。”
这番话虽断断续续长得让人不耐,不过洋洋洒洒听着确乃一佳文,把自己原本反对并派过渡到主张并派欲夺总掌门的理由论述得极其自然充分,消了左冷禅唯恐他不答应的不安却添其暗自心喜的自大、又灭了其他正派人士的疑虑,获得正直忠耿之士的欣赏,如果去掉时格势禁成分及我们对岳不群真面目的先知,而光论他这番道理的本身,确实是很有道理很动听。这时要说大家对屈服嵩山淫威者有看法的话,可能唯独会对岳不群没有异议。这不光是他伪装得好,审时度势机敏得好,而是这人首先绝对有才华!套句古龙妙语说:“能把很不文雅的事说得很文雅,也是件很了不起的本事。”岳不群首先这项本事不得了,非常有文化底蘊,才能把原本开脱遮羞的话、欲语还休的话、见风使舵的话、正大似伪的话说得理直气壮、悲天悯人、以退为进,使大多人对己附和认同,这点绝对是个伪君子成功的前提条件之一:必须要有内涵,而不是光装就行了。如果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穿得花里胡哨挺着个“腐败”的肚子说我们要艰苦朴素,谁信啊?但岳不群说,人家信。毕竟人家舍得吃苦、下了功夫,这种撑门面的本事不是一般的伪君子能做得到。你能装一年两年,能装十年二十年吗?如果说瞒外人好瞒,但连枕边妻、膝下女也能瞒数十年,这份能耐谁能有?其实很多人都会做道德文章、官面文章,可是那些人大家一眼就能看穿觉得假,为什么,因为说出来的话没岳不群这么有水准有素养,能这么悦耳养眼,跟其素来给人印象这般搭配、如此真诚。就算他要杀你,你都会先怀疑是不是真自己做错了、而对方只是阴差阳错误会了,却不会想对方是存心要害你。所以令狐冲如此聪明机颖但在认识师父真面目之前从来没有怨责过师父,全认为是自己的不是,除了他本性忠孝之外,岳不群的这项能耐是最关键的。
话又说回来,伪君子仅是个一个人从社会受众喜好角度定义,作为一个纯粹人,他应有自己的能力特长,文化功底正是岳不群这所长之一,伪君子归伪君子,但他首先是个人。我们不要因为他是伪君子而陷入一个误区,就是不能因他是伪君子而把他说的仁义道理也推翻。仁义道德本身是没有错的,只不过看谁来说、谁来做,其现实可悲处就在于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没有人去做,越是卑鄙阴险的人可能越比常人、好人懂这个道理,这才是最大可悲之处。
二、岳不群的心计。论老谋深算、阴险狡猾,别说笑傲一书,其他书中也鲜有人及,这也是伪君子成功的根本。说句题外话,文化居然并不常能使人向善,心计阴毒往往与文化水平成正比,往细深究不免让人觉着是人类文明的可悲。不过我们还是先看看其与另外几个身在正道中的邪气人物比较。
青城派余沧海,这是个中小规模的正道门派掌门,可他一开始就坏得彻底,指挥门下弟子滥杀林家福威镖局以夺剑谱,可表面上他也想装,声称只是为儿子报仇,可是读者一眼就看穿他的真面目,这种人设计时本来就是要人人看得破的,属于假好人、伪君子的最初级代表——想装又装不像,总是通过强取豪夺、蛮横护短的各种丑陋行径情不禁地流露出来,跟岳不群的不动声色根本没法比。看看岳不群是怎样巧取妙夺辟邪剑谱的?先派弟子潜伏在福威镖局附近伺机出手,打跑木高峰余沧海以恩人身份出现收林平之为弟子,可又不主动盘问剑谱何在。为揽其心,决意先牺牲大弟子令狐冲与岳灵珊的爱情,以面壁思过的幌子支开令狐冲,给女儿与林平之独处的机会培养感情。阴差阳错从令狐处得到剑谱又继续冤诬,练成剑谱后杀恒山掌门清除并派道路障碍,无形嫁祸左冷禅,等令狐冲地位陡涨认识到他的价值,又通过剑法暗喻想招揽回来以作羽翼,不成又自断一腿在左冷禅面前故装武功低微使其失去戒心。而另一个正派中的大枭雄左冷禅呢?从扰乱刘正风金盆洗手、干涉华山掌门谁主、伏杀恒山派、收买泰山派、少林三战欲困任我行等等都显示其人是个绝对霸权主义者,也像余沧海一样爱找个谁都能看穿立不住脚的理由撑门面。也许不同处仅在于武功的高下、志向的高低及气质上的有别,政治本性来讲,左、余二人非常相似,只是因为二者的地位决定两个相近的人在不同情形下的表现。谁知道最后这个正道的大阴谋家,准确说是个大阳谋家,到头来却是为人作嫁、给人铺路,直到并派大会上惨败给岳不群才算是完成其与岳不群两个人的一记刻画妙笔。但岳不群与左冷禅二人心计手段却并未就此而绝,其后在华山石洞中的种种事败人手犹作困兽斗的惨怖情状让人心头犹有余悸。不过要提一提的是,左冷禅的气质确实要比岳不群强。岳不群由于是伪君子,行迹未免近于小人隐忍暗藏偷偷摸摸,倒不似左冷禅大庭广众下惨败后并不抵赖,并没仗着嵩山势大而不认比剑结果,乃是坦然认输,如此倒让人觉得有点好汉气概与奸雄末路的悲剧况味。余沧海在被练成辟邪剑谱的林平之追杀戏侮有如丧家之犬时,也曾一度坦然等死,都是这般。只是后来左冷禅、岳不群在山洞内外心有不甘的报复所为,来个破罐子破摔则未免让人唏嘘慨叹。莫非光辉灿烂的政客一遇穷途末路便如此显现卑劣渺小的本质无遗?
三、 岳不群何以成为岳不群?我们每个人何以成为现在的自己?要回答这个问题非常难,通常来讲自己是内因,外界环境的影响是外因。可是外因的条件达到某种度,就能影响到我们的内因产生质变。
应该说没有人是天生想做坏人的,也没有人天生爱撒谎的,最初只是想占点小便宜或者仅仅为了自保,可是如此久而久之、扩而展之,小偷成惯犯、小贼变大盗,恶人便形成了。我们来看看岳不群当时所处环境。
按岳不群在弟子前的自述,及风清扬、剑宗弟子对往事的隐约之言可以想像岳不群少年时,华山派剑气两宗斗争得极其厉害。在那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环境中,一个武功低微的弟子别说争雄出头,如何才能自保才是头等大事。在一次内部大火拼中,岳不群是靠装死幸存了下来。装死,也是种伪装,不知岳不群的伪是否算从那时开始,但是岳不群那时虽然已经开始伪装却只是想活下来而已,这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权利,是不能苛责的。可也从这一面看出当时生存环境的恶劣很可能是促使岳不群由普通无识少年转向深沉内敛的原因。加上剑气二宗之争导致华山派重大内耗,没能留下什么前辈高手,导致岳不群接掌门户时要唯嵩山派马首是瞻。如此一来,自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可作为一个政客没有天生爱低头的,低头的结果不是整个头被人踩下去,就是要给将来昂头蓄势。
人的雄心也好,还是野心也好,是要跟自己周遭条件相配的。小时候问你的理想,可能会无知地说想当皇帝。等你长大了你也许只想做个部门经理,因为那样比较现实,那个位子离自己总比国家主席总理离自己近得多得多。岳不群的道理也一样,他的势力不够,武功不够,平时虽也偶尔会想想称霸武林,但估计也只能想想玩玩当不得真。但是一旦嵩山派开始想称霸吞并其他门派,将这种大多江湖人小时候的梦想开始付诸实施时,岳不群不能不认真对待了:我没条件争霸,但是我也是一个门派,我有我的权利,我现在只想要自保,我有什么不对吗?可我目前又能怎么办?一来打不过人家,二来没那个一呼百应的武林响应号召力,三没有前辈高人教我绝学,四我娶不到盈盈那种魔教后台,五也不可能请少林武当派来救你,毕竟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几派掌门为人虽不错,但作为政治派系是不可以乱援手的,就像中国 可以、但要帮南斯拉夫就难了,二者被欺给自己带来的威胁程度不一样,何况嵩山剑派与少林寺都是在“嵩山”上的!所以岳不群什么都要靠自己,叫人家一两个人去跟一大帮人争怎么争得过?难道要退隐江湖,刘正风的下场已经明摆在那里:一朝江湖人,一世江湖人。只好动脑筋,也只能动歪脑筋,打辟邪剑谱的主意,结果越陷越深。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不是嵩山派流露并实施并派野心,岳不群很有可能老老实实把“君子剑”一直做下去,而永远不会流露其虚伪的一面。君子本是中国人传统道德理想,岳不群未必没有这种理想,只是理想虽没错,问题在于难以实施。岳不群虽伪,并不代表从头一心就想虚伪。正如我之前所言,有些东西与其说是人的本性,不如说这隐藏的所谓本性,是与人表露出的一面共同构成人的思想整体,同样也仅仅是一个面而已,只不过这面需要特殊条件来激发呈现。就像《连城诀》里的花铁干,在面对死亡威胁时流露胆怯与卑劣,但在此前的侠士风貌未必就是假装的,岳不群也同样并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伪君子,人品可以作假,但感情喜好、聪明才智作不得假。看他对令狐冲之前的关爱,难道收养令狐冲这个孤儿时就已经在向武林故意表现他的爱心了?要传紫霞神功给令狐冲作为衣钵传人难道也是装给人家看?毕竟那是亲自养大、苦心教导大的,人再伪也并非没有感情,亲儿不如养儿亲,即使从功利角度,弟子之中也只有令狐冲有些成大器的潜质,华山派未来基业不传他传谁?传紫霞神功给他,也未必没有牺牲徒弟女儿爱情后的愧疚成分作祟。岳不群对令狐不好,完全是由辟邪剑谱开始的。自己的徒弟明明前阵子还是江湖三流角色,一下子就跃到自己这个二流高手头顶上去了,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事?除了奇逢高人就是得到秘籍了,只有这两种可能。想自创神功怎么也得几十年吧,黄裳聪明绝顶创九阴真经还要四十年呢。既然令狐不肯透露风清扬,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得到了辟邪剑谱。当然,这不能怪令狐冲太讲信义,而是岳不群虽然养他教他,但并不真正了解他的为人,这点正像所有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孩子老当成自己的一件东西而非独立人格个体存在。既然岳不群怀疑令狐拿了剑谱,结交奸邪,当然就会进一步怀疑令狐冲对自己的忠诚,此后时时没好脸色给他,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直接威逼他说这神妙剑法是怎么来的就已经很难得了。加上三山五岳好汉看着盈盈的面子来救治令狐伤势,使其人前大为露脸,而无形中的客观比较下使自己面上无光,这样要再不将其开革出门,就算感情上忍得住嫉恨,于一个门派门规、江湖正派道义也不合了。所以岳不群对令狐的冷淡、怀恨渐变也可算一种人之常情,好比常年被你挥来喝去的下属突然到了你的头上命令你,作为一个凡人是很难完全看得开、放得下、而不耿耿于怀的。毕竟岳不群也只是个人,他只是努力使自己达到君子的外在条件,却没有君子的内核。
俗话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要逼急了真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假如我虽不是君子,但我尽可能按君子水准去要求自己、努力修身学习,这个时候却老有一大堆人跑出来冲你大喊你装什么装啊,你这个伪君子。这时候这人很可能听了发急:你老说我坏、我还就真他妈坏给你看!结果憋不住,与骂他的成一丘之貉了,所不同的仅是派系不同。岳不群的处境有时与此相像:我本来只想自保,可是不把你左冷禅彻底打翻就不能自保的话,那我也只好把事做绝,不但要自保本派,还要把你给反吞并过来,断你后路。不管他是不是这样想的,当时环境条件确是如此。所以他当上五岳派掌门,表面上是阴谋得逞,原始本意未必没有这种豁出去的无奈。
不过我要强调说明的是,我分析他的这些苦衷情形不是要为他开脱,而是客观道明外界环境对人的影响及相互作用,而不要用固定观点看人,说这个就是真侠士、那个就是伪君子等等。毕竟人很复杂,尤其小说想表现活生生有血有肉各种状态下的人,不该仅用几个定义词汇就给人家定论定性了。就像“一统武林”该怎么看?真要统一了,既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好在可能少了纷争,坏在抹煞了千姿百态的江湖个性。我们说称霸者不好,不是指统一不好,而是这统一的人让人觉得不道德、招反感。但有时这又非绝对,比如说刘邦是小人、项羽是英雄,可真谈到治国爱民,很可能英雄项羽就是不如小人刘邦。这时从治理国家角度、百姓安康角度,刘邦才是英雄。又如死在秦王暴政下的就骂他暴君,没倒霉活在那年头的就说他统一中国有如何大的贡献。这些说法都是片面的,应该综合看,但如果只能择其一的话,我会选择前者骂他暴君,因为那是我的感情倾向,尽管骂的同时兼杂了几种理智乱绪。武侠小说中是保证太平无事重要,还是残杀无辜一统武林重要,一般来说也是要看作者创作态度、感情与理智的交锋取向,而非简单的以主人公利益视角为评定准绳。有时感觉岳不群被千夫所指,是倒霉在他的政治局限。如果让他的君子王道施行江湖而不揭穿他,未必不能成为个类似刘邦的小人明君。
四、既然说到作者的喜好,我觉得华山派剑气二宗的分别很有意思,似乎很能够体现作者的思想意图。首先给岳不群设立华山派时,可能会想:是让剑宗执掌现在的华山派,还是让气宗执掌呢,这决定岳不群的归属与喻意代表问题。很显然,岳不群非常适合气宗。表面上看他的文化修养、品性为人,都跟“气”联系非常紧密,因为这是内在的属于“气”东西。而剑宗讲究的是形、是表,是一种外在。岳不群在给弟子讲解当年剑气之争时,说到过一句在射雕英雄传里也说过的很类似的话(当时是比较全真派与白驼山的武功),大致是说头十年气宗不如剑宗,到了二十年两派相当,到了三十年气宗可以胜过剑宗。基本体现了“外在的肤浅,内在的持久,急进是左道,稳当是正宗”的思想观念。尽管作者留下了更多的剑宗高手,尤其是风清扬传令狐奇妙的独孤九剑,好像是要修正岳不群的那套说法,想保持一个平衡,甚至要“矫枉过正”,但事实上华山目前是气宗继位而非剑宗已经非常能说明问题:因为气宗是当年也是目前的成功者,不管是如何成功的,政治真理肯定以成功者说了算!即使抛开这点,有意识地联系着看金庸其他书也会发现一个现象:金庸的武学是以内力扎根基为本的!郭靖没全真的内力基础未必能学降龙十八掌,杨过聪明多智可也要在巨雕指导下于山洪中苦练基本功,张无忌、乔峰、段誉、虚竹、石破天都不必赘言,只要内力高深,外在的技巧性功夫差点也没关系,作者这种思想时时刻刻都有所流露。所以令狐冲在习吸星大法之前与人比剑,虽常获胜,却基本是在对方守江湖规矩不用内力跟他拼的结果。当然有些读者会因为岳不群是伪君子而认为他说的这套气宗理论全是虚伪屁话而不认同。而作者表面上也似乎主张不要搞剑气之争,二者都有可取之处,但实际上呢,作者仍是有意或无意地选择了气宗是正道。只不过强调的是以“气”为主不代表不要“剑”,重视“剑”也不代表不要“气”。总之不要因讨厌岳不群而因人废言,而是应该:我不喜欢你的人,但我同意你的观点;或我虽喜欢你的人,但我反对你的观点。现实本就常常如此。
上面说了正道邪徒的代表岳不群,略带左冷禅、余沧海,再在这说些题外话。以上三人虽是打着名门正派的旗号,做的事情却并不比魔教会好到哪里去,但这不代表打着正道旗号的全是虚伪坏蛋。反过来说,名义上是黑道的,本质上是光明磊落的固然也不少,但他们之所以称为魔头恶人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而是真有做了不少恶事的。我们说正中带邪或邪中带正的设计最容易陷进去的一个误区就是:二者完全互换,正就是邪、邪当成了正,正成了虚伪的象征、邪成了有性格的性情中人的代名词。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逆反心理潜意识。而作者对这个度的把握则该说是相当好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对万里独行田伯光的态度。
田伯光可算是作者对正邪分明、向亦正亦邪真实人性创作理念过渡后产生的正邪互换极端思想,进行“矫枉不过正”处理的最好代表。怎么说?田伯光亦正亦邪,正在哪?正在光明磊落讲义气;邪在哪?邪在好色采花。作者对其的态度是什么?令狐冲与其结交为友是对其正的一面欣赏肯定,而被不戒大师阉割则是对其采花的惩罚。作者不因他是主人公的好友就让他避免处罚蒙混过关,不因他有了优点就可以让其与罪恶抵消,同样反过来说,不因他有罪孽而将其无情处死,而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这种赏善罚恶,可算是武侠的一种比较原始朴素的美好思想,可惜这点已越来越被人遗忘。《侠客行》的侠客岛,古龙《大人物》的杨凡那个神秘组织,都是体现了这种原始乌托邦的虚幻美好追求,虽然有很多不足与弊端,甚至幼稚,但是武侠小说不是法制书,在这里:态度决定一切。这里指的一切,是指书的整体思想境界高下。
最后不管他正也好,邪也好,反正通过笑傲江湖已经很明显看出,正邪更多的时候是作为派别的一种别称,每个门派都出于自己利益美化自己、丑化敌人,此时已无所谓谁正谁邪。林平之初始那般可怜,可他追杀青城派时,你是觉得青城派可怜还是他可怜,或许兼有,这时令人慨叹人性描写之妙处便在于你不知该如何慨叹、该将何种感情付予谁,这也许正是人性刻画见功处。纵是开头受害者林震南,他不也说过一句“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吗?当他是弱者我们同情他,可当他也曾骑到更弱者头上时,你又会怎么想呢?人真的不是可以随便冠人以正邪好坏君子小人的。可是人又得说话,要给人个称谓,也就先这么侠士小人伪君子的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