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逃避爱情
岳灵珊移情别恋,令狐冲咬紧牙关,不纠缠,不怨恨,宁愿暗自神伤,也不做“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的无赖,对岳灵珊,他有放手的勇气,却没有强求的霸气。思过崖顶四目相对,四下无人,他“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既然有了心之神往,便肢体语言一下又如何?后来岳灵珊的衣袖被他撕掉,他面对着雪白一段臂膀,却只觉得大大不该。他对灵珊,发乎情却仅止乎礼。而他对盈盈却肆无忌惮得多,不光口舌上经常占她便宜,甚至“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至于“心中一荡”更是时有之事。对“小师妹”毫无亵渎之心,对“圣姑”却有狎昵之举,怪也。我想,第一,岳灵珊才是令狐冲心目中的女神,他对任盈盈就没那么多患得患失之情,于是也就更能放开手脚。第二,他很重视礼教,他对岳灵珊的不肯上下其手,是受礼教的束缚。后来岳不群暗示欲将岳灵珊许配与他为妻,他欣喜若狂,因为“男女婚配,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将女儿许配于他,岳灵珊决计无可反抗。”而任盈盈,甚至任盈盈的父亲,对他都是一气拉拢,他就少了这一层恭敬。
杨过对待性的态度就和令狐冲有很大差别。礼教这个概念从未对杨过的选择构成过障碍(障碍都是来自别人的礼教),杨过对小龙女的亲昵非常自然,他对完颜萍、陆无双的轻薄也表明他不大拿性道德当一回事儿。杨过在小龙女离开后反而恭谨守礼,生怕再伤了少女的心,完全是他经过思考后的自我控制结果。令狐冲对岳灵珊执礼甚恭后对任盈盈为所欲为,倒很象是压抑后的自我放松。这是两人的生而不同,也就是懦而却步和无所顾忌的先天基础。
苦情的人那么多,令狐冲是其中一个。他一直爱的是岳灵珊,他对任盈盈一开始是又敬又怕,而且觉得“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后来书中始终没有提过,令狐冲对任盈盈的感情是否有从敬变成过爱,照我看来是没有,他对她始终是感激挂帅,喜欢当然是有的,但缺乏澎湃的激情。盈盈既美且好,又情深一往,他完全没有拒绝的勇气,这虽是人之常情,却也是人之懦弱罢。
令狐冲逃避师恩
能与岳不群对待令狐冲相比的有两例:戚长发之于狄云,萧远山之于萧峰。狄云也是在煎熬中一点点接近事实的真相,不过他没有过和戚长发正面对决的机会。萧远山杀人灭迹,虽他本无置萧峰于困境之意,但在萧峰得知自己苦苦寻找的大恶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时,那一瞬间的惊天霹雳,足以抵的过狄云和令狐冲的点点滴滴终成洪流罢。想萧峰当时心里,一定是金戈铁马往来激荡,但似乎只在片刻间,他便放下了恩师和养父母即是亲生父亲所杀的酸楚:“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血缘亲情,瞬间就战胜了教养恩义。难道萧峰之通达,真已到了如此地步么?
且不论萧峰,只说令狐冲。按说令狐冲最是一个让“情”与“义”在他身上充分展开对决的好战场了,可是情却占了压倒性的上风,因为令狐冲从未主动自觉地思考过师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于是也就根本来不及对他做出理性的判断。岳不群的伪君子面皮虽薄的不经一撕,令狐冲却始终对触目可及的事实视若无睹。
他对事实闭目,对言语塞耳,对自己的性命也是罔置一顾。《伤逝》一章里,令狐冲已知岳不群犯下诸多罪孽,却依旧任凭他宰割:“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戮,并不招架。”“师恩情重,师命难违”的最好体现不在木婉清身上,而在令狐冲身上。定闲定逸师太的死不顾了,岳不群一统江湖的野心不顾了,好歹,他还顾及盈盈的性命:“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惊怒之下,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冲不能不救。”他就想不到自己一死,任盈盈怎么可能得脱魔爪?面对养育自己教导自己的师父,对目前的危急形势他是根本不能作出正确判断的。
萧峰在明晓一切后萧远山的接纳,是无可奈何的通达。令狐冲对岳不群的放任,则是他对诸多事实的一贯逃避和从不主动自觉的思考所造成的无意识的懦弱。
令狐冲逃避侠义
令狐冲有侠义之心,却大多来自一股少年意气而非理想,锄强扶弱、见义勇为是有的,对整个武林却缺乏清醒的认知和使命感。国家前途?武林命运?那是萧峰和郭靖的事,间或也是张无忌和杨过的事,它们自己似乎很喜欢变成韦小宝的事,却从来不是令狐冲的事。
令狐冲的出场秀:“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完全出自少年轻狂,这一幕,有些象杨过强管煞神鬼的家事。不过比起杨过“知其可为而为之”的强权主义,令狐冲多的是不管不顾的放纵。
令狐冲救仪琳,帮向问天,两次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他的侠义心肠没有智慧可以依傍,不免沦为血气之勇。其中帮向问天一次,更是存了必死之心,杨过也有把脑袋豁出去的时候,但杨过多是倔强和叛逆,在无能为力时性命是最后的锋芒,令狐冲则是满不在乎的自暴自弃了。
他最光彩的一段是与费彬正面交锋,正邪的壁垒在侠气面前不堪一击。令狐冲勇敢在最朴素的人性上,却懦弱在对人性的高级思考上。他有勇气承担笑傲江湖曲谱,却不能勘破“正”“邪”之分。综观全书,他从未对一直围绕他的正邪之分做过真正深入的考量。郭靖会问“我是谁”,杨过会想“我杀郭伯伯到底该是不该”,令狐冲的朴素念头“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却一以贯之。若他心中正邪的界线日益模糊,那是被一件件耳闻目睹之事所被动冲刷,而非来自于自觉思考的摧枯拉朽。
令狐冲结交三山五岳,这里头除了性情投机把酒言欢外还有什么可供咀嚼的呢?他既没有郭靖的万民景仰,也缺乏张无忌的菩萨心肠,他是最好的朋友,却做不得偶像。杨过能令诸多高人甘为驱策,这里头的野心和手段,令狐冲便再有几个十六年,也是学不来的。
令狐冲是“正”“邪”两路都一力拉拢的人物,而他对于他在武林中所可能起到的作用根本毫无意识。他做恒山掌门,是碍于定闲师太相托和武当、少林的面子,他对左冷禅只有直觉的憎恶,对方证和冲虚的利害分析究竟领悟了多少呢?他后来甚至觉得加盟日月神教也无不可,只是反感任我行的霸道罢了。如果令狐冲稍微有一点政治情结,以他的敏感地位,能在武林中掀起多大的浪潮啊。(当然,如果那样,令狐冲就不成其为令狐冲,《笑傲江湖》也就不成其为《笑傲江湖》了。)
究竟,见义勇为只是小侠,大侠要智慧、要能力,这是令狐冲做不到也根本不想做的。
令狐冲的无为
说令狐冲的终极理想是和岳灵珊携手游人间,恐怕没人会反对。杨过终于重回古墓,但毕竟在江湖上风光了一把,他有令狐冲没有的虚荣心。如果没有碰到任盈盈,哪怕武功再高,失去了小师妹后的令狐冲恐怕只有喝酒这一个消遣了,闲时打打青城四兽,跟人比比坐斗,也就在这些冲不破大悲哀的小快乐中了此一生了吧。
而在令狐冲对自己的放任自流上。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郭靖达到了“治国”的级别,他是儒家思想的典范;杨过从对儒家的叛逆到对儒家的归依,总算也实现了“修身”吧。而令狐冲,他更接近于道家的“淡泊”和“无为”。
自由主义者首先是把个人的实现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杨过是个自由主义者,令狐冲不是,他对自己的痴憨懵懂不亚于对身处的庞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