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一直以为郭襄是个小孩子,从没有想到小小的郭襄会喜欢上他(郭襄比杨过小了二十多岁)。
但郭襄是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杨过的,这是作者无时无刻不刻意安排的。要找证据,到处都是啊,来看结尾的那一段: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当时,郭襄想到将和杨过永无相见之日,难免落泪;而这段笔触之美,也确实令人心动。
另一个就是倚天里开头的时候郭襄到处找杨过啊。
郭襄出场是在风凌渡口,和郭芙、郭破虏三姐弟同时在客栈避雪。她听众人称赞神雕 大侠,不惜用真金明珠的钗子换取酒肉给议论者,以求多听些神雕大侠的英雄事迹。便是这一行为,就足以看出她是一个义气十足的人。与身旁骄横无理的姊姊,老实守礼的弟弟相比,郭襄一出场就让所有人觉得她是如此可爱可亲。
接下来,郭襄糊里糊涂地跟着西山一窟鬼去见一见那位神雕大侠。在所有人看来,这未免有点荒唐: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跟着素不相识的奇人去见只是刚刚耳闻的人物,不免犯了行走江湖的大忌。但郭襄自己可不糊涂,她心中只是想:“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她办事真是带了一股邪气。等到被杨过问及当今世上的英雄人物,她将父母、外公、鲁长老几位至亲之人说出之后,实在不知还要说谁。但郭襄岂是那么容易被难倒的?“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雕大侠。”如此一句,让一向古灵精怪妙计百出的杨过都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
再后来,郭襄跟着杨过到黑龙潭、百花谷。她和这个大哥哥相识不过几日,却对他充满敬意和佩服。她听着杨过对小龙女的相思之苦,“怔怔地流下两行清泪”,恳求老天爷保佑他们夫妻重逢。如此重情重义。接下来,她连用两根金针让杨过答应她摘下面具、到襄阳见她,在杨过看来,这只是小孩子的事。但在郭襄看来,这是很重要的。在她小小的心目中,是多么盼望着再见这大哥哥一面啊!
到了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只想着杨过一人。待到杨过送她三件大礼,她只是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可是,日思夜想的大哥哥竟只与自己说了一句话,便又匆匆离去,小郭襄满眶泪水,心中伤痛万分。接着,她知晓了杨过与自家的渊源,也知晓了杨过与小龙女之间那段感人至深的情谊。她只想:我还剩一枚金针,我一定要告诉大哥哥让他见不到龙姊姊之后不要自尽。于是,她便只身一人而去。一路上,遇上了金轮法王等人,终于到了绝情谷。她看到杨过纵身跳入万丈深谷,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是一往情深,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蹬,跟着也跃入深谷。郭襄这一跳也当真是不顾后果。但若非深谷下为深潭能跳下不死,在地下,她又能与杨过相爱吗?
最后,襄阳大战,杨龙夫妇救得郭襄便要告辞。小小的郭襄看着他们,看着大哥哥,无语。其时,华山之巅,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不住了,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杨过走了,和着他心爱的龙儿。郭襄也走了,可是她爱的杨过却不在她身边。一剑一驴,风霜裹青衣,春风秋月,浪游惹心事。少女情怀,落魄终身。古佛青灯,油枯火暗,为谁而长明?芳心一点,足堪破世间万般欢娱。
有人说,杨过最好的伴侣是郭襄,我不否认,因为,他们一样的邪气,一样的叛逆,一样的不拘礼法,愤世嫉俗。但是,杨过最终还是和小龙女的,郭襄最终还是孤独终身的。否则,杨过便不是杨过了,郭襄便也不是郭襄了,他和她也不会让我如此喜爱了。 “小东邪”,郭襄常常出人意料地做出邪气之事。她虽然只占《神雕》一书不到四分之一,但却是如此鲜活地留在我的心中。
和杨过一样,郭襄也是至性至情之人。杨过因为至性至情,得到了痴爱自己的小龙女,也得到了几位少女的可可芳心。可是,郭襄因为至性至情,却落得古佛青灯,忧郁终身,这又是谁的错?是杨过的错吗?杨过不该撕下人皮面具,让郭襄看到自己俊美的面容;杨过不该给郭襄三枚金针,让郭襄心中只念着大哥哥;杨过不该为郭襄送上三份如此之厚的生日大礼,让郭襄一心一意认为这是他为自己做的。千错万错都是杨过的错,而大错过后的苦痛却要郭襄一人承担。但是,单单是杨过的错吗?杨过只是依着自己叛逆的性子行事罢了。那么,是郭襄自己的错吗?是她不该对这位大哥哥又敬又爱,还是她不该由杨过这样左右自己的情感?
这是谁的错呢?是谁使一个可爱活泼的少女的心永远活在回忆之中?是杨过的错?是郭襄的错?还是两人的错?又或许都不是,只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若干年之后,古墓之中,杨过与小龙女相亲相爱,其乐融融;峨眉山上,郭襄幽幽长叹,黯然销魂,一喜一悲,喜更喜矣,悲则悲哉!
郭襄的颜色是很复杂的。在遇到杨过之前,她是纯粹的粉色,天真无邪浪漫无忌。所以,她是粉色的,充满童真童趣的颜色。在遇到杨过之后,郭襄就变了。在那种很简单的粉色中,加入的是紫色。她时常幽幽地叹上一口气,想着杨过,脸上泛着红晕。这时的郭襄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孩子了,对杨过的思念令她变成了粉紫色,带点伤感的颜色。在杨过离去之后,郭襄就失去了笑容,她生命里那种鲜艳的颜色也随着杨过的离去而消逝了。她生命中只剩下紫色,和,灰色。那些紫色却也只存在于回忆中,存在于“黑沼灵狐”中,存在于内心永远的沉淀中,剩下的生活,是灰色的。粉色——粉紫色——紫灰色,这是郭襄。
突然想起杨过在抱着刚出生的小襄儿时,看着她娇美可爱的面容,曾想:“不知当她长到和她姊姊一样大时,是否还会记得我?”郭襄不仅记得杨过,而且记他记了一辈子,可是,杨过却不知道。 《神雕》是杨过爱情最终的喜剧,却是郭襄,不能说爱情,只能说是感情的悲剧。同样至性至情的人,却为何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结局?
雪泥鸿爪的吟游: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每当读到这句关于人生哲理的绝妙诗句,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潇洒明慧的少女。人生多么玄妙,而她宁愿把身心寄入一次溯洄从之的漫游,在远游与追忆的双重追寻中去深味“年华”二字的含义。 现在我要说到的是<倚天屠龙记>开头的两章——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这富有韵律的两章上承神雕,下启倚天,在全书中构成了独立而特异的一段过场:神雕的起落悲喜已然收场,而倚天的世情变幻仍有待开篇,其间忽然云开月出,鸟鸣啾啾,斜逸出清新别致的一枝来。短短一个引子之中,捧出数个异士,演绎一段传奇,而又迅即烟销水逝,雪泥鸿爪,忽悠悠留一尾余音。在金庸纷纭热闹的武侠大场面当中,这两章是一次自然清新的回归,情节不再求大起大落,而仿佛是一段自然生发的旁白与抒情。在娓娓的叙述当中,立意存渺然高远之态,用笔在虚虚实实之间,妙绝成诗,悠然入画,正得了“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真义。
掩卷细想,这两章中的字字句句妙在,其无处不是为神雕收尾,又无处不是为倚天启缘。它依稀为江湖搭上了一段隐隐跳动的脉搏,又幻化成数道线索牵动着未来数十年的风起云涌。在这两回之中,每个人都得到了关于命运的令人心惊的启示:何足道一局成谶,终生径弃中原而反取西域,觉远罡极而逝,却以一双铁桶挑出了他的两位衣钵传人。而他在临终前的空明之际所吟诵的一段九阳真经,又铺垫了无色大师、张君宝和郭襄三人的人生定数。玄铁重剑化而为二,九阳真经匿踪待传,各各得领天命,却又引而未发。这万物的轮回,笔底的玄机,就此全部定格在青山翠谷的回响当中。 这样的良辰美景,奇文异事,却全部是为着一个更加奇异的少女而濡染。天涯思君不可忘是她的情怀,而武当山顶松柏长则象征着她的命运——且看郭二在倚天当中的出场:——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之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郭襄这个名山独游的出场充满了人生的感怀意味,读来竟是一派苍凉。古人云相思令人老,殊不知相思亦使人幽。
如果说在神雕当中,郭襄还只是一个初尝情味的女孩,那么在倚天开头我们发觉,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已使她悄然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姣好少女。此时此刻,她可谓正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韶华年纪,却凭着一付琴心剑胆,徜徉于异乡的山泽风霜之中,只身漫步,且游且吟,不断追寻着自我内心的轨迹。与十六岁时的潇洒可爱相比,此时的她,更因游历而拥有了一种超卓沉静的气质,正所谓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是以无处不散发着一种沁人心魄的美。
惜乎杨过没能见到此时的郭襄,然而人生际遇起落难言,那一年在武当山头,郭二姑娘的美好年华却在另一个江湖狂士,何足道的眼中映照了出来: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当真是神游物外,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间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辞山远水长,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 这一段对诗经中《蒹葭》的化用是金庸的神来之笔。无论是郭襄还是何足道,此刻都只是漫漫人生当中如同电光石火的一瞬。然而在那一刻,世间再也没有第二种珍宝,能比何足道所给予郭二的这种纯净虔诚的爱慕更加高尚珍贵。也正是由于有了何足道这刹那永恒的倾心,郭二从此不会老去,她的形象与蒹葭中那个在水一方的少女意象叠而为一,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永远是那么鲜明姣好,永远宛在水中央了。